第四章复读
萧正楠强忍着身上痛楚,冲着王雅萍笑了笑,说:“你好。”
王雅萍原来是那种很普通的农家女子,由于在家里排行老二,村里都认识王二妮。她和萧正楠初三时同学一年,原本她比萧正楠高两届,但后来为了考初中中专复读了二年,终于在萧正楠升入县一中那年考取了临清卫校。两年毕业,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护士,医院工作,成了吃国粮的国家干部。这一下没人再称呼她二妮,一律是尊称王护士或者雅萍姑娘。
在当时的高唐,女人的户口是最重要的,因为孩子的户口随母亲,尤其那时是男多女少,在结婚找对象方面,再漂亮的农村姑娘也不被列为婚恋首选,再丑的有城镇户口的女人也能找到好对象。所以王雅萍属于一朝麻雀变凤凰的类型,自然就有了几分骄傲,走在镇上都是高昂起头来看不见别人一样。
她刚才就认出了昏睡的萧正楠是自己的初中同学,但并没有多少感慨,在他眼里只是一个醉了酒的农民。
她见萧正楠给自己打招呼,也点点头,淡淡地说:“萧……你是叫什么名字来?不好意思,我只记得你姓萧。”
“萧正楠。”萧正楠很不好意思地自我介绍,他是一个有自尊的人,但是自己目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而且又在人家一亩三分地里打针,哪里有半点骄傲可言。
“嗯。你高中毕业了是吧?没考上大学吧。怎么没去复课呀?”王雅萍说话并没多少客气,她现在能认这个同学就自觉很给对方面子了。
萧正楠被别人揭了伤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说道:“我不想再念书了。做个农民也不错,电视里不是常演农民也能很有出息吗?”
王雅萍鼻子里哼了一声,对这个同学的虚伪更多了几分看不起。她说道:“医院?好像还没交费,你可要去交费。我们这里每年都有逃跑的病人,我们领导说必须交了费才给打针。”言外之意自己刚才给他挂水已经是顾及了同学情面。
想到自己居然被这么看待,萧正楠火气上涌,他问道:“多少钱?我现在自己去交。”
王雅萍看看手里的记录单说道:“十二块钱,你出了急诊室往东走就是交费处。”
“好!”萧正楠强忍着肠胃里的不快站了起来,他一手举着药瓶子慢慢往屋外走去,隐约听到后边护士们的对话。
“王护士,这是您的熟人呀?”
“什么熟人呀?就在一起上了几天学,他故意找我还不是想省点钱。农村人就是让人看不起。”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萧正楠,他这一瓶水没挂完就找别的护士拔针走人了,他心里充满愤懑和无奈。原来自己是农民,就没有了什么同学,原来自己是社会最底层的渣子。他抱着村边一棵粗大的榆树呜呜地哭了起来。
秀秀是这个时候赶到的,中午酒席宴上萧正楠喝醉的事情她是知道的,但没过门的新媳妇儿是不能跟着出来的,那会让村里的人都笑话。她原本以为萧正楠被送回了家,下午也就找了个理由去自家的茶叶店一趟,顺路想看看那位喝醉的同志,这才发现萧正楠并没回家。问了李大娘才知道看他酒醉不医院,她着急起来,医院问了以后就沿着村中公路往回走,于是一眼就看到了搂着大树痛哭的爱人。
秀秀第一次见萧正楠这般痛苦,看他脸上眉毛都凝结成了一团疙瘩,两只眼睛通红,鼻子甚至很没风度地淌下鼻涕,滴落在已经皱皱巴巴的新西服上。他认出了秀秀,伸手抓住媳妇儿的双手,说道:“秀秀,我是不是很没用呀?我做个种地的是不是也不合格?我当年上高中是不是完全走错了?”
秀秀担心他冻感冒,从自行车上拿下一件毛毯披在萧正楠肩上,掏出手绢想给他擦鼻涕。男人害羞了,他接过手帕自己擦去,这一分神心情平静了许多。但仍是走不出刚才自己脑筋里转来转去的问题。他又问道:“秀秀,你嫁给我是不是也很委屈呀?我干什么也干不好,就连喝酒都喝成这熊样?”
秀秀拉住萧正楠的袖子,说:“正楠哥哥,我最喜欢就是你有文化,我觉得你能娶我,是我的福气,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愿意跟着你。”萧正楠被感动了,他想抱一下秀秀。秀秀看看周围,发觉有路人饶有兴趣地盯着这儿,忙说道:“正楠哥,咱回家吧。回家后我,我让你抱抱。”
二人到家的时候,发现只有萧妈妈在家,她咳嗽得厉害,萧爸医院,买一种原来用过的药。秀秀扶着萧正楠躺下,然后开始做饭,先给萧妈妈煮了点稀饭送过去,然后也盛一碗送到了萧正楠屋里。进门却看萧正楠傻了一般,眼睛盯着天花板,嘴里喃喃自语:“我要有出息!我要有出息!”秀秀看他这般,忽然也“哇”地一声哭了。
萧正楠的这个春节过得很不平静,有喜有悲也有忧:找到了媳妇儿当然是喜事,但是永远的成为了农民似乎对他的打击很大。他母亲的身体并不见好多少,但强自忍着。秀秀的茶叶店过了年初二就开了门,但她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萧正楠家里,帮他照顾母亲,也鼓励他重新看看高中的课本。秀秀的想法很简单:正楠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是他媳妇儿,他做什么我都支持。
萧正楠也不再找那些小伙伴们打牌,更不去参加那些闲散的各类聚会,而是重新拿起了高中的课本。他做了一个很有趣的实验,用一天时间重新做了去年的文科高考题,结果很惊奇地发现,自己从高二就没接触过的地理、历史试卷,但做起来却得心应手,事后比照标准答案他的平均分竟然高达七十五分。他根据自己的其他高考成绩又测算了总分,居然发现如果放在文科的话他距离当年录取分数线只有五分的差距,而且文科的数学比较理科的数学要容易得多。难道说自己高二高三选错了方向?他马上对自己充满了信心,暗自下定决心要再复读一年。
复课行为受到了萧正楠父母的共同反对。尤其是萧爸爸,一听儿子打算再复读一年,几乎不假思索就说了俩字:“不行!”萧妈妈没说话,只是开始擦眼抹泪。萧正楠开始并没打算放弃,于是开始给父母讲他的道理;尤其拿出去年的模拟题给父母比比画画,说着自己的新发现:应该弃理从文。
萧爸爸不同意的观点有三:一是儿子现在已经订婚,在农村很少有这种情况还能继续念书的;二是不想儿子再受罪,去年九月份那场落榜不但重重地打击了萧正楠,更大程度上刺激了父母的心;三是村里从来就没有过一个大学生,懂风水的人说他们村所有的学生都没这种命。萧正楠张张嘴,他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上来,木然地扭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连几天他又开始把自己锁在屋里,画地为牢,再也不见任何人。
距离萧家寨最近的一所乡镇高中是县二中,只是这所学校是以烂而出名的,这里已经连续五年没有一个人考取,哪怕是一所中专学校。不过大家倒都自得其乐,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学校不出学生感到羞愧。因此当萧正楠找到教务处,阐述自己想复课的念头时,教务处里所有人都笑语茵茵地点头,教务处主任更是和蔼可亲,他只说了俩字:“四百。”
萧正楠正式改名萧止楠,虽然只是很简单地去了一笔,但手续办起来很复杂,最后依然是秀秀用钱摆平的此事。她掏了三百块钱说是建立学籍的费用,名字让老师填,结果老师毫不犹豫地将空白表格递给了萧正楠。你随便填表吧,即使您叫孙悟空都无所谓,反正只要考上就是公安局户籍科把关,要是考不上那一个农民叫什么都无所谓的。
萧老汉对儿子的弃明投暗很不满意,他觉得这是一次让耻辱加深的印记,索性断了萧止楠的粮草,他不信没吃没喝的儿子能坚持多久。家里不供应粮食,也就没有了粮票,要知道一九八九年没有粮票可以用寸步难行来形容,学生食堂里粮票是最重要的饮食凭证,就是喝最简单的面条,也必须要交粮票的。那段时间萧老汉不知道,秀秀的茶叶店开始挂上了收粮票的招牌,她比市场价格要高三分之一收购粮票。那段时间萧止楠几乎每周都能看到一身红衣,骑着车子给自己来送钱和粮票的秀秀。终于有一天在男性荷尔蒙的控制下他抱住了未婚妻,打算做点男人该做的事情。
秀秀一脸羞涩,她告诉萧止楠自己是他的人,想要的话尽管拿去,但必须要给她一个名分。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萧止楠在复课,如果七月份仍是灰溜溜地回到村子,恐怕谁都不好见人;秀秀一定要萧止楠有点出息,让她在乡亲们之前有个说法。
萧止楠第一次考试的成绩差强人意,在整个二中排名在三十名附近,这不能不让他感到沮丧。按照成绩来说,除非在县二中能拿到前五名的位置才有可能进入到下一层次的较量,否则这个成绩也就只能混个毕业证用。
萧止楠继续开始他的炼狱学习,距离七月七日的大限只有一百天的时间,他除了上课的时间都跑到学校外边,大声朗诵他并不熟悉的地理历史,很多人都很中肯地评价他:这哥们,疯了!
萧止楠的第二次考试成绩又下降了十几个名次,这让他差点放弃自己的学业,打算还是陪着秀秀老婆孩子热炕头地回家过日子。正好秀秀来给他送粮票,他委婉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未婚妻,秀秀开始一愣,后来忽然蹲下来小声地抽泣起来,这让萧止楠手忙脚乱。他急忙扶着未婚妻找个没人的地方,替她开始擦眼泪。秀秀望着止楠,很坚定地说:“一定要考,今年考不上明年继续考。整个村子都把我俩当做一个笑话看,不蒸馒头,咱争这口气。”
这是萧止楠第一次看到秀秀这般生气,忽然也从心中生出一阵豪气。他又一次激动地抓住秀秀的手,说:“秀秀,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说完在秀秀的脸上深深地一吻。转身,义无反顾地向着学校走去。秀秀忽然从他的背影里看到了一种男人的气概。
风开始变暖,已是春天。
第五章二中
萧止楠并没有居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虽然他交的学费里有这一项收费,但他看了看三十几个人的大通铺,老鼠乱跑、不知名的昆虫在空中盘旋,尤其是千奇百怪的气味充斥整个房间就有几分的惧意。他回头看看和他一起来的秀秀,说道:“这怎么住呀?比我高中时的宿舍差远了。要不我天天回萧家寨算了,反正路上也就是半个小时的时间。”
秀秀却不想让他来回跑,一是不安全。萧家寨到旧城的路上拖拉机和汽车极多,而且开起来都是不要命的那一种,她担心未婚夫骑车子不注意,如果出点事情就麻烦了;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就是萧老汉和儿子势同水火。萧妈妈最近身体不好,萧老汉又要忙地里又要照顾妻子,天天就像一个点燃的爆竹,他和儿子说话自然不会客气。秀秀担心公公会对着儿子一顿拳脚,萧止楠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恐怕会和父亲翻脸成仇的。
秀秀衡量再三,最后花钱找了一家距离学校很近的农户,给人家说好让萧止楠吃住在这里,一个月给人家五十块钱,她一下子就预付了三个月的费用。看看自己辛辛苦苦存的私房钱已经少了一半,秀秀很心疼,但看萧止楠满脸笑容,心里却又甜滋滋的。
萧止楠决定不再参加学校组织的模拟考试,别人认真准备这种考试其实就是浪费时间,考得好没有效果,考得不好将会严重打击自己的自信心。想想前两次模拟结果,他只是名列第三十名和第四十五名,这种名次大于分数成绩的结果显然不是他想得到的。但最后高考却是看分数不看名次,因此学校里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的情况都被他刻意躲开了。一遇到考试他就跑到学校外边的小树林里大声朗读历史地理之类的教材,这样他学习的时间要比同学们至少多出三分之一。看见不少人为了名次啼笑哭泣,萧止楠竟然有种超脱的感觉。
农村三月天,风大,有时候一刮就是四五天,萧止楠在旧城二中乐不思蜀起来,虽然很累但他有一种心安的感觉。最妙的就是他借住的农家给了他一间单独的房子,偶尔秀秀给他送东西过来,他俩能关上门缠绵一会儿。秀秀是个规矩的姑娘,从不让他触碰自己的敏感部位,但她喜欢枕着萧止楠,听他朗读一些很有趣的文字。萧止楠朗诵高三课本上的一首词《雨霖铃》: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秀秀听着听着,不由流下了眼泪。她想起第一眼看到站在屋顶上光着膀子的那条汉子,也想起在县城陪自己买衣服时囧囧不敢看人的害羞小子,以及前几天第一次上门时打领带穿西服的憨厚男人。她摸一把萧止楠已经长出微微绒毛的下巴,说道:“正楠哥,这辈子我都是你的女人。”
萧止楠经常激情澎湃,看着怀里含羞带怯的娇媚爱人,不毛手毛脚一点儿他就不是男人了,但是总在关键时候秀秀推他一把,笑着跑了。
天开始下雨,秀秀骑着车子闪进了雨雾里,萧止楠目送她远走,有一种震撼心灵的爱意涌上心头。忽然空中闪过一道闪电,轰隆隆得让他哆嗦一下,他意识道:惊蛰了!
开始报志愿了,学校的墙上满满登登都是各类学校的介绍,有的大些,能笼罩住半面墙壁;有的则只是小小的一张纸。那个时候的高考并不像后来知道分数以后才可以报,一般提前几个月就存在自己的考生档案里,成绩好的孩子都要和老师家长商量,根据自己预估的成绩确定第一志愿和第二志愿。但也有几个调皮而且成绩毫无希望的家伙,直接第一志愿就是清华大学,第二志愿则是北京大学等等名校。若干年后他们给自己的孩子吹牛,还经常说我是报考过清华大学的人,有小道消息说山东考生如果在新疆或者东三省考试;即使是二中这样的学校也差不多录取率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但很可惜这些孩子们都生在了错误的地点。
萧止楠并没有在这上边用太多的心思,他依然不参加学校组织的各类模拟考试,很多同学都知道有这么一号独立专行的复课生,当然这也和秀秀经常来找他有关系。秀秀的美丽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她骑着车子头发迎风飘扬在晚风里,圆圆的脸上绽放着一种很自然的笑容,看到大家看自己她会习惯性的脸红低头,似乎有想躲到萧止楠身后的趋势;只是萧止楠瘦瘦的身躯并不足以给她遮挡住别人艳羡的目光。不少同学都会习惯性地“哇”一声,更有人会吹声口哨,这就有点调戏的味道了。萧止楠脸色阴郁下来,朝着大口哨扫去,但又不知道是哪个家伙故意捣的蛋。
秀秀很喜欢参与到萧止楠的报考志愿事情中来,她看着贴在墙上花花绿绿的招生简章就有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动不动就指指点点帮萧止楠出主意。她并不懂文科和理科,也不太清楚大学本专科区别,看着一座学校的照片美轮美奂,就非要萧止楠报志愿。说起来可能是女人天性,她特别喜欢柔美明媚、烟雨花香的江南城市。这天下午萧止楠上课的时候,她趴在学校外墙上阅读了所有的招生简章,并且很隆重地挑选了四五个,结果萧止楠只看了一眼就笑起来:“秀秀,这些没一个合适的。”
秀秀撅起了嘴唇,她生气的样子有种孩子气:“为什么呀?我可是都看过好几遍才给你选的!”
“你选的全是理科学校,我现在上的是文科,报了等于白报,考得再好人家也不会录取我的。”
秀秀不怎么理解,但是知道这叫“规定”,对于规定农村人有一种天生的敬畏。她很不甘心地问道:“正楠哥,文科毕业后能干什么呀?”
“能干得多了。比如说记者、法官,还有在银行上班的人,当然也可以做老师的!”
秀秀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些可都是高大上的职业。她看过电视上的记者,但不懂法官是何物。她说道:“怪不得哥哥你理转文,原来文科有好前途呀。止楠哥我最愿意你做一个老师了,回来可以教我,也可以教咱们的娃,人家都说老师的孩子学习好。”说到后来秀秀脸红了。
萧止楠原来最反感的职业却是老师。因为他从小调皮,进了高中后成绩又不好,并不被老师喜欢,所以一直对老师有种抵触。现在听秀秀说让他报师范类的学校,就有几分不太满意。他说道:“现在第一关不是干啥,是必须分数过线。秀秀你早回家吧,晚上骑车子回去不安全。”
秀秀很想再和他腻歪一会儿,说道:“止楠哥,你最近觉得自己水平怎么样呀?”
“我好久没参加模拟考试了,四月底有一次全县高中统一的命题考试,说是根据那次的成绩确定我们报考志愿,低于四百分的就让回家等毕业证。我看看考试的结果吧。”
“哥哥,你一定没问题的。你要是考好了,我奖赏你。”秀秀也有点情动,她看着兴致勃勃的萧止楠,脸上热辣辣的。
“秀秀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萧止楠使劲抱抱秀秀,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这次的模拟考试是高考前三次大考的第一场,如果越不过基本的及格线,基本就丧失了高考的资格;全县统一命题,统一安排监考,也是统一阅卷。任课老师说根据这一次的成绩基本上就可以确定一个人的人生前途:或者国家干部,或者垦荒农民,当然有一个过渡阶段就是复课生了。这句话极大地伤害了很多复课生的心灵,但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萧止楠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两只眼睛死盯讲台上的老师,如果眼光可以杀人的话,估计这位老师身上早就千疮百孔了。
萧妈妈一直不怎么见好的身体这几天忽然加重了,这天早晨居然晕倒在院子里,萧老汉急忙找一辆医院;同时火冒三丈,找了萧止楠的一个堂弟骑车子去清平镇找他,医院陪护他妈。他一边在拖拉机上给老伴铺被子,一边怒气冲冲地说:“你给他说,他妈死了,让他去吊丧。”吊丧在这片农村是骂人的狠话,很少听见老子这样骂儿子,看来萧老汉已经怒不可遏了。萧妈妈很努力地睁开眼睛,一边咳嗽一边对这个侄子说道:“你先去茶叶店找你秀秀嫂子,她知道你哥在哪儿,我没事,别听你大爷胡罗罗。你哥这就要考试了,能不耽误最好别耽误。”说完接着一阵咳嗽。
秀秀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忙碌着。今年的新茶刚下来,生意正是好的时候,农村人走亲戚喜欢拿点烟酒糖茶之类的礼品。秀秀的店里除了原来的茶叶,又增添了好几种礼品套餐。她知道这三天萧止楠高考模拟,说好了让他安安静静学习,等到考完再去看他,秀秀想这几天能赚上一两百块钱,给止楠哥哥捎几包好烟。他最近晚上看书太疲劳,竟然染上了抽烟的毛病,一天一盒二毛五的“蓝泉城”香烟,秀秀心疼得不得了。可是最近手头有点紧,她又不想再动她的储蓄,那可是自己买嫁妆的钱。萧家不富裕,要是结婚的时候能让止楠哥哥有些面子,就要自己多出一点钱。虽然她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女子,但人生大事中婚礼可是最重要的仪式,没有哪个女孩子不对婚礼有个美丽的幻想,希望得到所有的人祝福。
秀秀听医院,家里医院,马上就有点乱了头绪。略一思索她告诉这个弟弟,萧止楠那里不用去了,最近他正考试,医院的事情她处理就行。她急急忙忙找人给自己家里捎信来店里帮自己照看生意,生意红火的时候店里无论如何是不能关门的,然医院奔去。
医院二十几里的路程,偏巧今天是北风,秀秀使劲蹬着车子,不一会儿就已经满身大汗了。她在想,此时的止楠哥哥正在做什么呢?
萧止楠提前交卷走出了考场。今天考的是历史,虽然他才正式接触历史教科书几个月的时间,但他原来就很喜欢中国以及世界历史,所以学起来多了几分趣味,少了一些背题的枯燥。他最害怕的就是一些其中的年代问题,数字似乎和他有刻骨仇恨,他总是记不得某年某月发生的历史事件;但这次考试关于年代的题目很少,问答题发挥倒是得心应手,他自觉这次考试肯定能得个好成绩。萧止楠点上一颗烟,坐在校外的一棵大杨树下放松一下自己,下午再有一门课就结束这次的炼狱考试了。
萧妈妈的病情并不严重,只是原发性老年肺气肿。不过大夫看看透视的片子,问秀秀:“你妈这样多久了?”
秀秀想一下,好像自从去年她第一次去萧家,萧妈妈就一直咳嗽,她回答道:“已经半年多了。”
“你们这些做儿女的真没有责任心。”大夫恼怒地把病历甩在桌子上,“这个病已经成了陈旧性疾病,不但老太太丧失劳动能力,而且很有可能引起慢性肺原性心脏病。这是很危险的病,随时都有可能引起猝死,这样吧,先住院治疗一段时间,你去交住院费。”
第六章
模拟考试的成绩公布了,萧止楠的成绩位列清平二中的第二名,全县总排名在二十八名。这一成绩震惊了所有的老师和同学,不少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张很陌生的面孔。
他的出现本来就有点不合时宜。很多复课生都是很早就在班里就读,而他来的时候都已经春节后的一段时间;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他古怪的学习方式,他很少参加模拟考试,而且喜欢大声朗诵教科书,不少人曾经把他当作神经病人来看待的。他古怪的家乡话动不动就响彻在校园周围,这在相对于平静的校区是很惹人诟病的;尤其是两三天就要出现在他身边一位美女,二人住在一家农户里,很多同学估计这俩人就是借着复读来租房子行苟且之事,因此都有点半是嫉妒美人在怀,半是看不起他白花父母钱来复读的神情。
萧止楠自然是欣喜若狂,进入高中后他就从来没取得过这种名次,高一时他在班级里进入过前十五名,似乎整个高中他都在回味那个美好的时刻。现在的年级第二算是他达到的新高度,他就想和秀秀分享这一快乐,但最近几天秀秀一直没有出现,他不由心中多了几分牵挂和惆怅。他并不知道母亲生病的消息,这天晚上他打算回家去看看,虽然不想面对父亲那幅恨铁不成钢的面孔,但他心中也有一点依仗,自然就是这次自己的好成绩,萧止楠毕竟还是一个并未成熟的男孩。
借着夜色他跑回了家里,迎接他的是门口一把大锁。他打听了邻居才知道母亲生病的事情,医院,病房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正在给母亲喂饭的秀秀。
四月的鲁西北已经有了几分燥热,他们住的大病房里六位病友,几乎所有的人都喜欢温柔而又可人可意的秀秀,大家想当然的把她当作了萧妈妈的女儿。萧妈妈的肺气肿咳嗽起来惊天动地,有时候能把一天吃的饭都吐出去,秀秀每一次都是不厌其烦地给婆婆捶背,擦拭嘴角的痰;而且每隔二三个小时,就要给婆婆喝碗小米粥。现在已经十点多了,看萧妈妈有点精神,秀秀又削了一个梨,一片一片地塞进婆婆嘴里;同时和婆婆说着闲话,讲一些她在茶叶店里听来的奇闻逸事。她说有一个算命的人看见自己非说她将来能吃国粮,哪里想到自己会初中就辍学了呢,要是将来正楠哥能考上大学,说不定将来自己也能跟着享福,去吃国粮呢。那样有了工资,自己就不用这样辛苦起五更睡半夜的去店里忙碌了。
萧妈妈说秀秀你这么心好,将来我儿子也会沾你的光,但是自小萧止楠人情很薄,连舅舅叔叔的各位亲戚都不怎么看得起,将来恐怕和秀秀过日子容易铲子碰锅沿。秀秀羞涩地说:“农村人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止楠哥要是打我骂我,我也不会和他干仗。他心里苦,我懂得。”
话音未落,她看到了两眼垂泪的萧止楠,惊喜地叫了起来。
这天晚上秀秀和萧止楠一起回的家,医院陪床。他这几天也被儿媳妇儿感动了,见了儿子只是哼一声并没有言辞犀利,秀秀说想回家拿几件衣服,于是明媚的月光里秀秀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紧紧搂着萧止楠的腰,二人都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是秀秀很轻声地说道:“止楠哥哥,你给我背一首月亮的诗歌吗?我特别喜欢你朗诵诗歌的声音。”
萧止楠想了一会儿,给他背了一首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很感人的一首词。秀秀虽然不太懂,但很快就被那种悲苦的情绪笼罩住了,月影花下,二人停下车子,紧紧抱在一起。秀秀哭了,她说:“止楠哥,这辈子你可不要抛弃我!
天气说热就热,萧止楠前几天还穿着秀秀给他织的毛衣,两场南风吹过,就连长袖衬衣都穿不住了。他依然是老习惯,很早就去野外朗诵课文,蚊子一拥而上,饱餐一顿,萧同学可以用遍体鳞伤来形容。晚上来看他的秀秀,一边用手蘸着清凉油给他止痒,一边嘴里埋怨着:“你都这么大的人怎么就不知道动一动呀?看给咬成什么样子了?”
萧止楠嘿嘿傻笑,说:“这样记题印象深,好几道题再也忘不了了。”
"你可真傻。"秀秀忽然抱住他裸露的后背哭了起来。
“止楠哥,你报考志愿都是哪些学校呀?”
“本科里三个志愿:第一志愿是华东师范大学;第二志愿报的是山东师范大学;第三志愿报的是聊城师范学院。专科里俩志愿:一个是华南政法大学,另一个是曲阜师范学院。”
“啊?怎么都是师范院校呀?”秀秀虽然不懂,但也觉察出萧止楠志愿中师范名字太多。
“因为我就想当老师,回来陪我们的秀秀。”萧止楠忽然转过身子,俩眼睛火辣辣地望着秀秀,年轻的火焰有越烧越旺的趋势。
秀秀脸红了,她推了一把萧止楠,说:“止楠哥,我不要你回我们家,我喜欢你去大城市,将来你去哪儿我跟着你去哪儿。我会做饭,顿顿给你换着做。”
萧止楠伸出双手想再搂一下秀秀,却见她“咯咯”笑着跑远了。
萧妈妈出院回家后精神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天气转暖的原因,医院治疗对了症,她整天笑呵呵的,逢人就夸奖秀秀的贤惠善良。不少人给她开玩笑说:“婶子,你儿媳妇儿什么时候过门呀?”
她就兴冲冲地说道:“我找李大娘看个好日子,今年就把这件事情办了,大家可要来喝喜酒呀。”
她的小花园里愈发茁壮起来,各种颜色的花朵开始姹紫嫣红,去年那朵紫色月季又出现了。萧止楠回家的时候非要用剪子剪下这朵花送给秀秀,秀秀坚决拒绝了。她说:“止楠哥,我虽然没文化,但我觉得在花园里它能开得长远。”萧止楠愣住了,似乎秀秀说得更有道理。
开始到了农忙季节,萧止楠的同学少了接近一半,很多看着毫无希望的高三学生都回家去帮助父母,萧正楠则一直坚持在第一线。学校里把前二十名的学生集中在一间教室里,配备了清平镇二中最好的师资力量,一心要打破零本科的记录。但萧止楠却仍然喜欢喂蚊子,有时候被咬得厉害,别人都以为他是满脸的青春痘。
秀秀很忙,她早晨经常帮萧老汉和萧妈妈一起干农活。夏季播种要用一种叫做耧的农具,需要三个人配合,萧老汉在前面用力拉,秀秀撒种子,萧妈妈则在后边扶着掌握方向,早晨的阳光里他们更像是一家人。十点左右秀秀就要在店里,晚上六点她骑车子给萧止楠送饭。现在已经进入了初夏,原来可以带一天的饭,现在她担心萧止楠会闹肚子,从不让他吃隔夜饭,而是给他准备了一点零钱,让他第二天早晨和中午都在镇上吃;她又担心萧止楠吃不好,晚上鸡蛋和肉都是不缺的。
萧止楠问:“秀秀,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是你,是我的止楠哥。”
“哥,你能再给我读首诗吗?”
“能!”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而是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不能说我爱你,而是想你痛彻心脾,却只能深埋心底;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不能说我想你,而是彼此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
“其实我们现在很幸福,是吗?楠哥!”
“是的。很幸福。”
萧止楠和秀秀都希望时间永远的停留在这一刻。
第二次模拟考试到来了。
应对这次考试,此时的萧止楠已经有了充足的信心。他对历史、地理两门几乎有种偏爱的成分,将百分之七十的时间都用在背诵教科书上,心中也为着自己理转文的高招而自鸣得意,除了考试时间他几乎都不到教室里来。但上次模拟考试给他创造的江湖地位却让众人不敢小视,甚至他惊讶地发现他常高声诵背课文的地方居然出现了其他同学。有一个他叫不上名字的女同学也出现在小树林旁,也旁若无人地大声背着什么。萧止楠听得出来她背得好像是政治题目,但他对于自己的专利权受到侵犯有几分不悦。
秀秀依然是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来送次饭,但他却不太敢和自己的媳妇儿太多缠绵,要知道他是用半年的时间追逐别人三年甚至于四五年的光阴,他有时候连吃饭的时候都要拿着书看。秀秀既心疼又无奈,她太懂自己的止楠哥了。
这次的考试成绩公布得很快,萧止楠名列清平镇第一,他的历史单科成绩在县里居然拿了第一,但总分在全县名次只提了三名,成了全县二十五名。比照往年的成绩看,一般前五名可以有本科的把握,十名左右就是高中中专的区域了。高唐县整个文科班从来没有一年超过十五人的录取人数,这样说起来萧止楠的成绩也就只能用作望梅止渴,好听但并没有什么效果。他的班主任摇摇头说道,“萧止楠再复一年课的话肯定没问题”。但是这对于萧同学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的一九八九,就是考取不成功便成婚的念头,他现在都有点憧憬和秀秀入洞房的情景了。成年男子晚上已经有了一些不好启齿的生理反应,每天他都用极大的毅力和自己的男性荷尔蒙做着斗争。
县教育局通知全县文科前二十五名,理科前八十名在县一中开一次所谓的誓师大会,萧止楠作为清平二中唯一一个被选拔上的学生要求周六下午赶到高唐一中。他犹豫再三,实在是不想旧地重游,那所他的母校里有着太多的回忆:老师、同学、暗恋、毕业、落榜……相对而言,他更喜欢现在的二中,在这里他可以做到心静,做到可以享受爱情、学业和尊敬,但高唐一中里满载着他的失败和沮丧。
二中对这次会议特别重视,甚至特意找了一个老师陪他一起,萧止楠见推辞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前往。但是当他第一眼看到一中门口那株傲然屹立的古槐树时,眼圈却突然红了。
誓师大会由教育局局长亲自主持,他一针见血指出这批学生就是今年高唐县所有的希望,进入不了这个团队的已经预示着被淘汰。萧止楠看看自己的位次被排到了所有文科学生的最后,暗自叹息,下一个要被淘汰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
接下来讲课的是一位从胶东海阳县聘过来的老教师,他并没有像刚才的局长那般壮志凌云,而是在讲台上用数据开始讲话。他写在黑板上的题目也很有个性:放下最爱,猛补弱项。最重要的是他举了一个学生的例子,很幸运也或者说很不幸,这个学生居然就是萧止楠。